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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章 行 催紅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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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時飯畢,方犁和賀言春洗過臉,才陪同著許老兒過去。許家院裏擺著酒宴,好些人聚在這裏吃喝聊天,見兩人進來,都笑嘻嘻地圍過來看。

許老兒把方犁和賀言春領到一位大嫂面前,道:“吳嫂子,兩位貴客我交給你了。路上可得註意著些!休叫人家累乏著了!”

那大嫂滿口答應,拍掌笑道:“您老人家只管放心,都交與我!保證兩位小郎一根毫毛也不得少了您的!”

說著就領著迎親隊伍要走。這當兒,掌櫃的早叫人拿草料把兩人的馬兒餵得飽飽的,牽了過來。吳嫂子打頭陣,騎著頭驢走在最前面;新郎官許幺兒,約摸十□□歲,看著憨厚樸實,穿得一身簇新,騎著匹棗紅馬,喜氣洋洋地跟在後頭。方犁賀言春和另外兩個年輕小夥各自騎馬,隨在新郎倌兩側,餘下五六個年輕漢子和兩位迎親婦女,提的提擡的擡,拿的各色禮物,都隨著步行。

此時已經暮色四合,出了集鎮,便是田野,一片黍禾長得蔥蘢,兩三顆星在天邊明滅。一群人一鼓作氣行了五六裏路,很快便到了新娘子家住的莊子。離著一小段路時,遠遠就見村裏亮著火把,莊中小孩子都飛跑著迎過來,笑嘻嘻地攔著要果子點心吃。

吳嫂子一邊從籃子裏抓果子扔給孩子們,一邊催著驢往前走,道:“小崽子們讓開些!不要誤了我們的事!”

一群人從圍著的孩子中間擠過去,進了莊子,人越發多了,男女老少都圍過來看,笑嘻嘻地跟在旁邊走,那些年輕姑娘媳婦們,看見許家迎親的如此排場,裏頭又有兩個格外英俊的小郎君,都一邊看一邊悄聲指點,新郎倌許幺兒早就紅了臉,低著頭寸步不離地跟著吳嫂子。

新娘家雖是農家小院,卻也粉飾一新,門外聚著人都忙忙碌碌。大門卻緊緊閉著。吳嫂兒到了門口,直著脖子叫喊:“親家翁親家母,姑爺來了,只管關門做甚麽?快開門,端杯熱茶我們吃!”

旁邊人都哈哈地起哄大笑,等笑聲稍歇,門裏響起一個男子的唱歌聲,眾人聽他唱道:“枝上喜鵲叫喳喳,絲瓜結了並蒂花。門前來了一堆人,誰知他們要做啥?啊呀誰知他們要做啥……”

歌剛唱完,外頭便又是一陣哄笑,吳嫂子十分鎮定,和迎親隊裏幾個人頭並頭商量了一會兒,剛在方犁旁邊的那位小郎越眾而出,對著門裏唱道:“對門山上一嘟魯蒜,團團圓圓抱柱站。今日兩家結姻親,來迎新婦把家還。哎呀一對新人百年歡……”

這邊唱完了,圍觀的人拍著巴掌樂。歇了一時,門裏又唱起來,都是應時應景的本地民間小調,雙方你來我往地鬥歌,直唱了一頓茶功夫,新娘子家裏總算開了大門。

迎親隊伍進了門,自有人過來接待,把禮物拿著堆放在院中,供來往客人觀看。兩邊廊上安排座位茶水,由新婦兄嫂舅家陪客。二門卻依舊關著,吳嫂子性子急,吃了兩口菜,又站起來,道:“親家翁親家母,時辰不早了,快叫新娘子出來,休要誤了吉時!”

屋裏卻又有人唱道:“王家小娘要梳妝,門外小郎細細等。一梳白發齊眉,二梳兒孫滿地,三梳親朋來相慶,四梳出門遇貴人……”

方犁縱然沒經歷過,也曉得這是要新郎倌這邊唱催妝的歌了,果然迎親的人商量片刻,便有個同來的小郎唱道:“繡花帳子高高掛,什錦被子鋪滿床。休為梳妝誤吉時,新人快快入洞房!”

屋裏人笑道:“好性急的新郎倌,這便要入洞房了?早著呢!”

說著又唱了起來,一首唱罷,外頭人接著,又鬥起歌來。這邊吳嫂子見門遲遲不開,著了急,商量了一陣,過來朝方犁和賀言春道:“催妝的歌子準備得不夠,你兩個知文識字,可知道有什麽出奇的曲調兒麽?”

賀言春自然是搖頭,方犁想了想,道:“我唱得不好,念一首催妝詩行不行?”

吳嫂子大喜,忙道:“好好好!念首聽不懂的,好叫他們接不下去,自然乖乖地開門!”

候著屋裏歌聲歇了,方犁便起了身,往四方團團作了一揖。眾人就見一個極俊的小郎,穿著上畫兒的綢緞衣裳,口齒清朗,道:“傳聞燭下調紅粉,明鏡臺前別作春;不須滿面渾妝卻,留著雙眉待畫人。*”

座中客人多是田舍漢,雖聽不懂,卻也覺得好聽,便有人叫起好來。新郎這邊更是哄然鼓掌叫好。旁邊圍觀的年輕女子也都望著方犁竊竊地笑。賀言春見方犁大大方方站著任人看,心裏不快,在旁邊悄悄扯他衣袖叫他坐,方犁又作了一揖,這才坐下了。

果然那屋裏人接不下去,再者本身鬧得也夠了,過得片刻,便開了屋門。吳嫂子率著新郎倌和迎親的人,旋風般沖進去,裏頭婆子媳婦、年輕姑娘閃避不及,被人沖得險些站不住腳。

這當兒,新郎倌許幺兒也顧不得羞,把眾人圍著的一個盛妝女子背上就往外跑。那兩旁看熱鬧的男女老少們,都嘻嘻哈哈地跑上來攔著。賀言春力氣大個頭高,以一擋十,沖在前頭,和眾人護著新郎新娘殺出重圍。到了院外,攔人的才停了手。早有人牽上馬來。許幺兒將新娘子扶上馬,自己牽著繩,和岳丈舅兄告辭了,眾人簇擁著,一邊說笑,一邊歡歡喜喜地往回走。

等回了許家,大門外早有人迎著,有讚者敲著小鑼,指引新郎新娘拜了天地祖宗,吃了合巹酒,送進屋裏。外頭空地上便有人點燃了篝火,男女老少都圍著火堆,吃著酒唱歌跳舞。

夏人酷愛歌舞,無論男女老少,都能唱兩句、跳一段。這等場合,少男少女們又多,便有那大方些的小夥子,率先跳起舞來。年輕女孩兒們羞澀,起初都在旁邊笑著看,後來那大膽些的,便也上前跟著跳起來,漸漸的人越來越多。

年輕人熟得快,方犁和賀言春既是迎親路上出過大力的貴客,又都是俊朗少年,自然有剛才同去的小郎過來,親親熱熱地拉他們二人同去跳舞。兩人雖不大會,好在這舞蹈動作簡單,學起來不難,漸漸也跳得很好了。

方犁畢竟大病初愈,跟著跳了一回,出了汗,覺得有些累,便退出來到旁邊歇著。賀言春一雙眼睛時刻都在他身上,看見他到旁邊坐下,忙進屋給他倒了杯溫茶,又拿了扇子給他扇風。方犁喝著茶,看一個小娘子不住地拿眼瞟賀言春,便偷偷指給他看,笑道:“看到沒有?那女子必是對你動了心意。”

賀言春看那女子一眼,神情有些不悅,道:“我看不出。”

方犁道:“呆瓜!憑賭什麽,你看著吧,她一會兒必定要過來同你搭訕。”

賀言春有點生氣了,道:“你一心都在這些女子身上,怎麽看不出瞧你的人更多?”

方犁挑眉道:“哎呀哎呀!你竟學會挖苦人了?瞧我的人雖多,卻不及瞧你的那個有情意!我勸你這會子趁早想想,等那小娘子過來了,你打算同她說什麽!”

賀言春把頭往旁邊一撇,一身正氣道:“休要輕嘴薄舌瞎胡亂說!你知道人家怎麽想的!”

方犁笑得一口茶險些噴出來,指著賀言春道:“好!好!你是天下第一個正經人!我且等著瞧!”

賀言春不作聲,卻賭著氣悄悄兒想,我也不是什麽正經人,不過是不告訴你罷了。

兩人正說著話,就見姑娘夥中發出一陣輕笑,剛才瞟賀言春的那個小娘子被女伴們推了出來。那小娘子扭著手,羞羞答答地低著頭,在笑聲中走過來,把只香囊朝賀言春懷裏一丟,轉身便跑了。

這邊小郎夥裏,早有人看見,頓時鼓噪起哄起來。賀言春羞紅了臉,手足無措地拿著那香囊發呆。方犁笑得打跌,推他道:“我這卦算得如何?只管站著做什麽?快去追罷!也跟人家姑娘說句悄悄話兒去呀!”

賀言春瞥他一眼,拿著香囊遲疑了一回,追著那姑娘去了。

方犁原想著他臉嫩,早幾天又還對自己有兩分吞吞吐吐的情意,此時即便有心,也必定要人再三地勸,才會跟著那小娘子走。誰知賀言春這回如此爽利,他自己倒怔了一怔,好笑起來。

火堆邊熱鬧依舊,有膽大的小郎,開始追在心儀姑娘後面唱小調;也有大方的女兒家,在女伴們慫恿下,朝看中的小郎丟個帕子或香囊。方犁早收了兩塊絲帕在懷裏,正琢磨著要不要挑一位上前搭訕,忽見賀言春又走了回來。

方犁詫異,正要發問,賀言春道:“這天好晚了,你病才好,可別累著,咱們回去歇著罷。”

被他一說,方犁也覺得有些倦了,便起身揮別眾人,跟他回客棧。兩人一前一後地走,他又道:“怎麽這麽快?我才收了兩塊帕子,你就丟下人家姑娘,自個兒回來了?”

賀言春立住腳,一臉訝異地朝他看,氣憤道:“你……你還收了兩塊!你還想三妻四妾麽?”

方犁驚奇又好笑,道:“啊喲,不過收了塊手帕,話都沒來得及跟人說,怎麽就提到妻妾上頭了?再者,就算真如你所說,男人三妻四妾,不也尋常麽?”

賀言春扭頭就朝前走。方犁跟在後頭,又道:“哎,問你話呢,怎麽這麽快?沒跟人家姑娘拉拉手麽?罷了罷了,必定是你害羞……”

賀言春又站住了,氣呼呼扭頭道:“沒有!”

方犁道:“啊?什麽沒有?”

賀言春深吸了一口氣,平靜道:“沒有拉手。我過去把香囊還給人家了。”

方犁怔住了,賀言春又道:“我同她說,我已經有了心上人了。”

方犁呆呆把他看著,咽了口唾沫,才道:“傻子!你還小呢。這世上好女子那麽多,怎見得就非要你現在心上的那個?”

賀言春死盯著他,把心一橫,道:“我的心,我自己知道。世上人千般萬般好,在我心裏,總不及他一分一毫。我也不指望他回應我,不過是在心裏留個念想。若他不喜歡,我以後再不提這話,就當我癡心妄想好了。”

說到後來,漸漸地神色淒然,也不敢看方犁,轉身往屋裏走了。

方犁呆立原地,一時不知說什麽好,嘆了一聲,悄悄咬牙道:“你這頭犟驢……”

作者有話要說:唐徐安期《催妝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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